(二)冬日恋歌的音乐专辑(下)
01
“完了。”
当卧室的门被轻巧推开时,这两个字如一记重锤砸在恩在心上。
完了,她呆呆地想着,无助地闭上双眼。
但想象中妈妈的惊呼声并没有传来。相反,迎接她的只有一句无足轻重的责备:“干嘛把你哥哥的衬衣到处乱丢!”
恩在迷惑地睁开眼——屋里空荡荡的,丝毫没有宇镇的踪影。再次眨眨眼,一切照旧,仿佛他从来没有出现过。
不知为何,恩在的心里竟有些发慌。
“恩在啊,”妈妈已经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,对着手机屏幕整理自己的头发,“最近在医院怎么样啊?”
“嗯,挺好。”恩在回过神来,在妈妈身边乖巧地坐下。
“我听说,你拒绝了吴教授,回到石垣去了是吗?”似是不经意间提起的问句,妈妈仍在整理头发,眼睛却偷偷瞥向恩在,窥着女儿的表情。
“啊,对。比起主院,我还是更喜欢石垣。”仍是乖巧的答案。恩在却微微直起身,拉开自己与妈妈之间的距离。
不出意料,妈妈果然放下手机,侧过身来,精心修过的眉毛轻轻蹙起。
“恩在啊,你知不知道这次回主院的机会是妈妈拜托你哥哥联系人脉,好不容易才得来的。”虽已是极力耐心的劝说,但话语间的不满却清晰可闻,“你呢,却说拒绝就拒绝——”
“您说什么?”琥珀色眼眸中的光黯了下去,恩在站起来,竭力将声音里的哽咽压下,“所以你们费了这么大力,就是为了让我从石垣离开是吗?”
“石垣的环境对你有什么好?整天和一群到处举报医生的人混在一起——”
“拜托!”恩在终是没控制住自己的哽咽。震惊、失落、不解、愤怒和胸中涌起的复杂情绪如火山岩浆般从眼泪中奔涌而出。
“你这孩子,”妈妈吓了一跳,连声音也弱下去几分,“看看石垣把你变成什么样子了。”
“妈妈,”将眼泪擦掉,恩在努力让声音恢复平稳,“您改天再来吧,我一会儿还有事。”
妈妈吃惊地抬起头,盯了恩在良久,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:“你这孩子,怎么还学会赶妈妈走了。”
拿起包,妈妈叹息着向门口走去。
“啊,对,车恩在啊,你这房子的门钥匙还没给我呢,”换好鞋子正要出门的妈妈顿住脚、回过身,“总不能叫我一直敲门吧。”
“妈妈还是尽量选我在家的时候来吧。再见啦妈妈。”将妈妈推出门,恩在在反驳声响起前及时将门关上。
门口的抗议声渐渐弱了下去,脚步声走远了。恩在靠着门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拿出手机,手指在短信图标上方犹豫许久。最终,手指还是按了下去,在对话框里打出简讯:钥匙在门口的信箱里。
02
趿着拖鞋向卧室走去,恩在垂着眼,心口的乱麻堵得人喘不过气来。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。她如一具毫无灵魂的躯壳般,在床沿缓缓坐下。
“吱嘎——”衣柜的门开了。
恩在惊呼一声,看到了在衣柜中窝成一团的徐宇镇。将长腿从衣柜中伸出,男人一脸懊恼地缓缓站起身。头顶的短发早已被衣服蹭得乱七八糟,显得他有几分狼狈。
“噗嗤”,恩在不禁笑出声,刚才的懊恼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冲淡了几分。
“车恩在!”将头发恢复服帖,宇镇眯起眼,向咯咯笑个不停的女孩走过去。
“对不起,”恩在站起来,双肩因大笑抖个不停,“让你受委屈了。”
“把刚才的事忘了,车恩在。”男人的语气中没有商量的余地,俨然是一句命令。
“不,忘不掉啊,”恩在笑着摆手,“毕竟徐医生藏衣柜的事儿可不常见啊。”
“快忘掉,车恩在!”
“我办不到啊,徐宇镇。”
于是,几乎是毫无预兆地,男人的气息蓦然靠近,将恩在泠泠的笑声侵吞入口。
刚还笑着抖个不停的女孩倏地安静下来。不可置信地睁大眼,男人的眼睫近在咫尺,恩在呆呆地忘记了呼吸。
与上次离别前的吻不同,此时的吻褪去了迫切、不安和焦灼,只剩下最柔软的温存。所有探索和厮磨都化作了轻软的碰触,仿佛在爱抚一朵娇嫩的玫瑰。小巧的唇形被柔柔地描绘,恩在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尾鱼,沉溺在男人如水般温柔的索取里。
如施了魔法般,在昨夜里怒放的蔷薇再次绽放在灿灿的日光中,层层花瓣荡迭出更冶丽的绯红。
许久,直到时间模糊了痕迹,宇镇才放开了怀中的女孩。
“现在忘干净了吗?”促狭的眼眸中满是恩在羞红的小脸。
刚还有些失神的眸子中眼看就要漾起怒意,宇镇轻笑着揽住恩在,将人拉向客厅:“去吃泡面吧。吃完你再送我回我家。”
“你家?回你家干什么?”
“我要换衣服啊。不然你想干什么,车恩在?”
“呀!”
03
“对不起啊,徐宇镇。”冬日阳光的金粉透过车窗,铺了恩在满身,“我妈妈的话有点太过分了。”
“哦,没关系。”正在看手机的徐宇镇闻言抬起头,“其实从她的角度来想,说出那样的话也可以理解。”
“我妈妈有时就是那样,”恩在微微偏着脑袋,在回忆里搜索,“强势、喜欢以自己为中心——”
“恩在啊,”宇镇拉过恩在的手,“去和你妈妈讲和吧。”
眸中闪过诧异的神色,恩在侧过头:“你说什么?”
“也许她的确强势、自我,但至少在你成长的时候,她没有缺席。”宇镇自顾自说着,眼里映入冬日的暖阳。他微微抬起头,让整张脸都沐浴在阳光下,“虽然那时,我妈妈,她做出了那个不能被原谅的决定——”声音弱了下去,弥散在回忆里。
“什么?”
“没什么。”宇镇垂下眼,熄灭了眼中的阳光。
虽然她做出了那个不能被原谅的决定,但我还是希望她能被抢救回来。
希望不论怎样,她都还能活着。
冬日枯木的影落下来,斑驳在宇镇脸上。
成长之路本就是荆棘处处的,只不过恩在,你也许不知道而已。
04
大抵是因为年末的原因,今天的路格外拥堵。经历了漫长车程、终于抵达目的地的宇镇和恩在都有些精疲力竭。
宇镇的家在一栋低矮的楼房里。虽然远离市中心的繁华街道,但是离石垣医院倒是不远。
爬上几层楼梯,推开房门,不宽敞的单人间在窗角透进的几缕阳光中阴郁地看着来人。
房中从陈设十分简单——卧室中一张单人床、一个书桌、一个衣架;客厅中一台颇有年代感的小电视、一个单人沙发;再外加一个简易的厨房和卫生间——便组成了宇镇虽简单,但被收拾得一丝不苟的家。不知是由于楼房供暖不足还是常年无人走动的原因,屋里的气温很低,有些阴冷。
趁着宇镇进卧室换衣服的空当儿,恩在在沙发沿上拘谨地坐下。百无聊赖了一会儿后,她打开了电视。
电视上正播着电影,名字叫《柳烈的音乐专辑》。
看样子电影才刚刚开始——在街角的小面包店里,男主(丁海寅)和女主(金高银)小心翼翼地避免着眼神碰触。日光透过纱窗落在不甚熟络的少男少女身上,一切都暧昧得刚刚好。
宇镇换好衣服从卧室中走出的时候,这样一幕便恰好落在他的眸中——裹得严严实实的恩在缩在沙发上,电视的光明明灭灭地映在她的脸上。女孩的嘴角轻轻弯起,看得出了神。
那一刻,宇镇感到有些不可思议。因为眼前的场景是那样美好,美好得甚至对自己来说不太真实。
漆黑的眸中渐渐漾起温柔的笑意,宇镇拿起小毛毯,向恩在走去。
05
本就不宽敞的小沙发在坐了两个人后,显得有些拥挤。宇镇将拥着毛毯的恩在紧紧揽入怀中,感受着女孩如鼓的心跳声,他不禁扬了唇角。
电影逐渐进入了精彩的阶段——因被冤枉而进过少管所的男孩,和纯净得如一张白纸的女孩终于挣脱命运的阻挠、跨过时间的河流,勇敢地相爱了。
手中削到一半的苹果、两人依偎的身影;图书馆中偷偷交缠的手指、对视时不加掩饰的笑意;一起躺在地板上看书的午后、男孩羞红的耳朵……明明都是生活中再平凡不过的事,但因调入了相爱的水彩,便斑斓得如画一般。
眼前的画面和耳畔男人温热的鼻息化作红晕飞上恩在的脸颊。
我们在别人眼中,是不是也是如此?恩在想着,灵魂仿佛飘到更高更远的地方,俯视着自己和宇镇的身影,紧紧依偎在小小的沙发上,一同笑着,一同看着爱情电影,美好得如在画中。
“叩叩”,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让两人不约而同向门口看去。
宇镇起身,从门外取来外卖包裹,炸鸡的香味四溢。
“你定的炸鸡吗,车恩在?”
“对。”恩在挪挪身子,让宇镇在身旁坐下来,“这下我可把欠你的还清喽。”
“还有一顿牛肉呢,忘了?”
“哎—古,牛肉不是早上就吃了吗?”恩在拿起一个鸡米花塞进嘴里,“牛—肉—泡面呀!”
回想起早晨泡面汤中漂浮的零星肉碎,宇镇的嘴角抽了几下。
炸鸡仿佛加速了时间的流逝,转眼间,电影已经接近尾声——女孩终是看穿了男孩干净笑容之下的伤痕,她通过男孩原来的兄弟知道了男孩黑色的过去。
“这世上,世上…就不能只有你不知道吗?”明明是伸出手臂便能相拥的距离,却仿佛隔着断壁绝崖;明明是用一点点气力便能抓住爱人的双手,却因沉重的过去而失却了抬起的勇气。
愤怒的男孩夺门而出,将拳头挥向自己的兄弟,留下女孩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崩溃地哭泣。
小小的鼻翼抽动,恩在紧紧地抓住宇镇的手:“我们永远不要那样好吗?你的心事一定要跟我讲,我们不要隐瞒对方,好吗?”
侧过头,宇镇深深注视着眼前的女孩,漆黑的眸子深处仿佛燃起耀眼的光芒。唇瓣煽动了几下,让他的眼中蒙了一层薄雾。
“叮铃铃——”手机的来电提醒刺耳地响起,打断了宇镇未出口的回答,手机屏幕上“石垣医院”几个字在幽暗的房间中闪着刺目的光。
“您好?”宇镇起身接通电话。
手中的炸鸡忽地跌落,砸在地上,油渍描绘出的滑动轨迹呈现出诡异的形状。
“恩在,我,我得去医院,马上!”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抖。
“等一下,徐宇镇!”恩在抓起衣服,跟着男人向门外跑。
身后的电视屏幕上,车灯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颤抖地闪着诡异的黄光。断断续续的尖利鸣笛声,呻吟般遮盖住男人撕打的怒吼。
06
当宇镇狂奔过那段被度的水泄不通的路,穿过凛冽的寒风踏进石垣医院时,一双眼睛已通红得不成样子。
“徐医生——”
“徐医生!”
护士长焦急的双眼好像在眼前闪过,一声声呼唤仿佛在耳边响起,又变得遥远而模糊。意识是一片闪着灰黑色块的花白,他直愣愣地走入急诊室。
眼睛在碰触到金师傅的一瞬找到了焦点。金师傅身旁的病床上,躺着贤俊,他的哥。
鼻子里塞着的呼吸机维持着心电监护仪上微弱起伏的线条,胸口插着的尖刀昭示了原因。
血,从刀口处泛出的殷红的血,将了无生气的脸衬得更加苍白。那个曾经牵动他复杂感情的男人,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,再也没有了说话的权利。
“不能抢救了吗?”绝望的问句几乎不像是一个医生问出的话语。
金师傅垂下眼,缓缓摇了摇头:“刀插进了肺部动脉,送来的时候已经意识涣散了。”
眼前仿佛蒙起了白雾,湿润的水汽让感官变得迟钝。他隐隐听到脚步声,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肩头,金师傅的声音遥远地传入耳中:“送来的人说,他应该是和黑帮起了冲突…好好送他最后一程吧,徐宇镇。”
肩头的重量消失了,脚步声渐渐远了。
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站了多久。但似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他都一言不发地立在病床旁。
脑子里的回忆仿佛发了疯般,嘶吼着冲撞着视网膜——
那个仍年轻、衣着得体,正向他伸出手、点亮他心中希望的哥;
那个穿着手术服,对他讲“你这样的小子也有价值”的哥;
那个青筋暴突,声嘶力竭地质问他的哥;
那个胡子邋遢,在石垣休息室不怀好意地向他递来合同的哥;
那个与他坐在医院走廊里,把一句“我也会盯着你的,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”丢下便转身离开的哥……
心电仪发出冰冷而刺耳的警报,微微起伏的红线挣扎了几下,变为了永无起伏的直线。
那个曾经扬言要盯着他,让他好好活给全世界看的人,终是没能熬过一年中最后的夜晚。
也许所有人都值得被给予第二次机会,也许所有人都值得被原谅、被救赎,
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幸运得能够等到黑夜散尽的黎明。
07
恩在是在男更衣室找到宇镇的。
阴暗的小屋子中传出低低的呜咽。恩在推开门,看到团在角落的男人。
在电灯开关旁犹豫的手指终是缓缓收回。医院外路灯惨白的灯光透过百叶窗,极稀薄地穿过屋内的黑暗,洒在柜子上。一排柜子静静伫立,铁皮上的坑洼浅浅地反着光。
轻抚因承受了男人拳头而凹陷的铁皮,恩在指尖的神经刺痛起来。那刺痛感化作电流,叫嚣着一直蔓延到心脏。
你曾走过怎样的路啊,徐宇镇?
那些伤心、惶恐、无助的时刻,你又都是怎样一个人孤独地承受过来的?
轻轻走到宇镇身旁,恩在跪下来紧紧抱住抽泣的男人,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,像是在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。
“我来了,”恩在在心里默默地讲,一点温热从眼角滑落,“我会一直陪伴你的,徐宇镇。”
我会成为那个一边呼喊着你的名字,一边在心里想着怎么让你幸福的人。
远处医院走廊里的钟表敲响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。
城市中心的繁华地段一定已亮起了五颜六色的彩灯,烟花绽放出金色的火光、点亮夜空,人群沸腾起来,沉浸在跨年的狂欢里。
窗外好像下雪了。
新年的第一片雪花跳着芭蕾舞步,从天空中翩然落下。渐渐地,更多片雪花跟着同伴的脚步,旋转着飘落。
纷纷扬扬的雪折射着路灯的光,化作了更衣室内两人身上明明灭灭的斑驳光影。
过去365天里的最后一个黑夜散尽,新的一年开始了。
附:柳烈的音乐专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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